小蔷薇

2023-05-10 14:56:27

文案

  兄弟如手足,女人如衣服。

  浪上天的纨绔霍少没有想到,有一天在灯火通明的ICU外等待的时候,

     会为一个女人拧碎了心肝。

  手足尤可断,衣服不可换。

  遇上乔微之前,他曾经对这个世界无所畏惧。



第1章 Part 01

  “一尺七,很好。”

  乔母将皮尺交到一侧人手上,亲手替乔微系起礼服后绑带。

  “保持这个腰围,身材是女人终身的事业。”

  乔微默不作声收腹,挺直腰脊。

  交叉穿入的绑带被顺着方向逐一理顺,打结、拉紧,成形后宛如一件艺术品。

  乔母退后两步欣赏完,这才慢条斯理重新戴上手套,抬眸问她,“记住了吗?”

  时间已临近傍晚,此时的乔微胃里除了晨起时一杯咖啡,再没有装过其他东西,这会紧身的礼服一收腰,五脏六腑都开始抗议。

  她胸腔起伏深吸一口气,长睫轻垂,眼神放到一侧,终于沉声应一句。

  “记住了。”

  许是裙子太紧,也可能是室内暖气夹杂的香水与脂粉味让她难以喘息,好不容易打理完,乔微想先到走廊去透气,才起身,却又被叫住了。

  “右耳侧的头发弧度不够漂亮,阿元,你帮她重新烫一下,卷别太散,瞧着不精神。”

  造型师应声而动,乔微就这样被按回镜子前的化妆凳上。

  她烦闷地闭了闭眼,终于开口:“妈妈,这又不是我生日,我晚上还要回学校,不用这样细致……”

  “说的什么话?”乔母眉头轻皱打断她,“你是我的脸面,就算只站那十分钟,派头排场也得给我摆足了。”

  乔母收回视线,随着化妆师的笔尖在眉峰描画,眉头松开,神情重新归于平静。

  “你长这么大了,按道理这些事情已经不用我再手把手教,但我还是得告诉你——”

  “别想着往哪一躲就坐整晚,跟在席越身边多听多看,那些人认识几个对你有好处。只有人脉是自己的,谁也说不准哪天会用上……”

  乔微偏头看向窗外,葱白的十指下意识在裙摆上乱挠,最后竟抠起了新做的半透粉指甲。

  乔母拍开她纠缠在一处指尖,声音都冷下来几分,“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,看好你自己的东西。有多少女人前仆后继想往他身上扑,你比我更清楚。”

  乔微这次没作声,空气便凝滞下来。

  她从不觉得席越是能看得住的,再有,席越也不是谁的东西。说亲密点,至多算她的兄长罢。

  抑或者——叫继兄,还更恰当些。

  母女俩僵持间,造型师终于移开卷发棒,将整理好的发丝别到乔微耳后,侧开身,回头道:“乔董,您看这样还行吗?”

  话是问出口,造型师心里其实没什么底。母女俩的美貌一脉相承,乔微年轻,雪肤红唇,风仪更甚。她甚至常不知该从哪里去雕琢修饰,才不至于让妆容失了她本真的样子。

  直等来身后的妇人的微一颔首,阿元才悄然松了一口气。抬手摇晃两下瓶身,移开些许距离按压喷雾定型,从镜中端详自己的作品。

  黑发烫卷搭在她肩头,每一根发丝都是精心打理的弧度。

  细颈纤长,胸口白皙,礼服黑色的窄带勾勒出瘦削的蝴蝶骨。

  少女一起身,星空裙便四下散落开,零星的细钻垂坠在裙褶,行走间闪烁不定。

  朦胧婉约,简直完美。

  然而女孩一双眼睛自始至终漠不关心斜瞰着窗外,菱唇紧抿,神情冷然,仿佛镜子里映出的是另外一个人。

  

  晚秋凉,霜露重。

  G市的气温一连几日走低,室内的暖气却将里外完全隔绝成两个世界,日头刚落,举办生日宴的大厅已经灯火通明。

  餐桌上缀着怒放的香槟玫瑰,花团锦簇,酒杯堆叠,角落里还有小型弦乐队伴奏,厅中皆是名流往来。

  只是乔微太瘦,穿得轻薄,即便开了暖气,又铺地毯,寒意还是顺着她的小腿一个劲儿往上爬。

  真冷哪。

  她扶桌暗叹。把裙摆下的踝关节不动声色活动了两圈,不远处便又来人,只得站稳立定,唇角浮上镜中练习过千百次、端庄的弧度。

  “微微,一进厅就先看见你,姑娘长大了,俏生生的还真是水灵……”走近的妇人热情与她寒暄。

  乔微颔首,极力才耐下性子与其客套了两句。

  血液中流淌的东西大概是无法被磨灭的,乔微天性里便遗留了她那位音乐家生父自由随性。即使经历乔母长久以来严苛的教养,还是数十年如一日疲于应对这样的场合。

  好在未来得及多说几句,妇人便在人群中找到了今晚生日宴的主人公,笑着匆匆忙结束话题,沿席越的方向去了。

  说起来,席越往年的生日宴都只是请几个朋友在一处小聚,像今年这样铺张正式,除开百日和周岁,怕还是头一次。

  目的倒也不难猜。席父在月初把环海百分之五的股份作低价转让给了儿子,未来席越将以环海董事的身份,正式接手集团的部分事务。

  这一信号也隐约意味着,席家的权利自此就要逐渐下放到年轻一代手中。今天的借着机会把大家聚在一处,一方面是宣告这消息,另一方面,也是替席越拓展人脉搭个阶梯、铺条路。

  一时间,家里有适龄女儿的无可避免动了心思。席越是家中独子,门户大,家底厚,他本人更是聪慧早熟,身上半点不沾那些纨绔二代们的习气。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,若有机会,就是削尖了脑袋也嫁得。

  也正因此,才有了事前乔母叮嘱的那番话。

  只可惜,她恐怕注定要失望了。

  乔微目送着那妇人远去,轻呼出一口气,正打算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安静会儿,谁料刚拎起裙摆,那边的席越忽地扔下身边一众人,阔步朝她过来。

  “还没吃东西?” 大概是一晚上说多了话,席越的语调有些低。

  他平日并不喜欢领结,今天却系了个深蓝色的,头发一丝不苟梳往后,唇角挂着一贯的浅淡笑意。

  “没有。”她移开视线,摇了摇头。

  席越心中明了,眸光自她收紧的礼服腰线处移开,侧身倒了半杯果汁,抽了碟甜点推到乔微跟前。

  没有犹豫,乔微继续摇头,“吃下去礼服该穿不了了。”

  这次,他直接捏了块点心递到她唇畔,“吃吧,我一会儿叫王妈帮你把背后的绑带松一松。”

  乔微避无可避,又担心僵持久了被人瞧见,只得微启唇齿,就着他的手敷衍地咬了一口。

  乳酪蛋糕上的小红莓嚼碎在舌尖,带点开胃的涩酸。

  席越个子高,是道天然的屏障,往乔微跟前一站,众人只猜他们在说话,倒是瞧不清他们的动作。

  不过两个人郎才女貌,挨一处站久了,望在旁人眼中,便品出了点其他意思。

  “席越和他那个继妹关系一直这么要好?”人群中有人好奇,低声轻询。

  “从前还真没注意,”有人接过话头往下揣测,“但是这些年两人同住一个屋檐,朝夕相处的,我瞧着——”

  “真有点什么,也不必大惊小怪吧?反正长辈们没领证,两个小的就算恋爱结婚也不犯法呀。”

  “那这一来,两家倒彻底绑到一块了?”

  ……

  乔微听不见这些议论,但她对旁人的视线一向敏感得很。第一口蛋糕还没咽下肚,忽地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,推开席越的手,四下张望。果然,这一看,便撞进了不远处另一双漆黑的眼睛里。

  窗边的角落光线不明,这也是乔微之前没发现那有人的原因。

  男人的右手正懒洋洋插在裤袋,半倚在窗台上斜坐着,身形颀长,辨不清五官。

  不管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呆在那的,总之,从那个角度看过来,肯定已经把席越喂她吃蛋糕的动作尽收眼底。

  似是在回应乔微的注视,黯淡的灯光里,男人下巴微挑,冲她摊手以示无辜。

  他是在笑吗?

  乔微皱眉,尚不及深究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,身侧的席越却忽地扬声招呼了一句。

  “嘿,崤之!”

  下一秒,男人应声而起,双手仍旧插在兜里,自角落间缓缓踱过来,走进大厅欧式水晶灯璀璨的灯光下。

  他的身形像极了那些T台上的男模,遗世独立在所有纷纷扰扰之外。头发修得很短,皮肤白皙光洁,眉目英挺,下巴也棱角分明。即便穿了整套正式的西服,整个人看上去还是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轻乎散漫。

  “真是好久不见了。”席越迎了两步,伸手与他交握,两句寒暄过后,又介绍起身后的人。

  “我妹妹乔微,你应当是第一次见。”

  席越一侧身,乔微就这样完全展露在来人的视线中。

  “确实是第一次。”男人漆黑的眼睛在她面上落下片刻,终于伸出矜贵的手。

  “你好,我是霍崤之。”

  这个人,连声音也是懒洋洋的。

  说是握手,其实也不过是轻碰了下指尖,只触上一秒种,乔微便飞快把手收了回来。

  这样并不礼貌,但有钱难买她喜欢。

  不过是喂了块蛋糕,既不是偷情,也没有激吻。男人在角落起身前那似笑非笑的唇角,始终不能令乔微释怀。

  就像此刻听似婉转悠扬的伴奏乐声里,小提琴首席那根松掉的E弦一样。

  许是新换的琴弦易打滑,曲子才过半便开始跑音,每拉一句都梗在人心头,卡得她不上不下,难受得紧。

  席越无奈地笑了笑,到底没有说她,只迅速移开话题,重新与男子交谈起来。乔微则拎上裙摆,识趣退到了一边。

  ——霍崤之。虽是第一次谋面,但这个名字乔微其实曾听不少人提过,于她来说并不算陌生了。

  他家族显赫,是四九城里出了名的二世祖。因着祖籍在G市,亲奶奶又往这边定居,从前他每年都会回来小住,后来听说去了英国留学,这才不常来了。

  乔微十来岁还在循规蹈矩上初中的时候,人家已经呼朋引伴,飙车打架无法无天,酒吧夜店玩儿到飞起。

  就这样,旁人再多的话也还是只敢在身后议论,到了跟前,还得恭敬规矩地唤一声霍少。

  因为年龄差不多,席越从前与他算是有些交情。但几年不见,这交情具体有几分,从席越与他交谈语气里的小心便可见一斑。

  无论如何,这一切与乔微并没有干系。壁上的挂钟刚过十点,她便开始不停看表。学校的门禁是十一点钟,从宅子里到学校四十分钟车程,如果二十分钟内再不能动身,宿舍楼就该落锁了。

  乔微特意挑了母亲被夫人们簇拥的时候上前道别,乔母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多说什么,面色虽是微沉了沉,但也只能挥手放行。

  一出大厅,空气通透。乔微边走边伸手去扯腰后绑带,连脚步都轻快起来。



第2章 Part 02

  从大厅通往房间的楼道一片幽暗,乔微没有开灯。她摸黑扶着墙,脱掉高跟鞋,和裙摆一块拎在手心,疾步跑起来,感受着大厅的喧嚷与乐声在身后越离越远。

  也只有这时候,才不会有任何人的视线在她身上投放,对她进行关注与打量。

  事实上,乔微喜欢而且享受这一刻因为幽静而显得格外放肆自由的时光。

  一回到房间,乔微反手给门上锁。背后的腰带已经扯开了,一松手,裙子便从身上落下来,她束起马尾,径直走向浴室,站在洗手台前卸妆。

  水龙头里哗哗流淌的热水冲在脸上,浑浊的彩妆随着污水排入下水管道,擦干净发际的水汽,她冰凉僵硬的面庞终于有了些许知觉。

  洗过的毛衣和外套早已熨好,挂在衣架一侧,她用最快的速度穿完,伸手去拿关灯的遥控时,不防在床前的梳妆台镜子里,看到了自己的样子。

  失去妆容的乔微,再没有了宴会上那样明艳红润的气色。淡粉的唇瓣几近发白,下巴也消瘦得厉害,头一低,便直接没入了大衣的领子。

  饿了一整天,腹中隐隐的胀痛这时开始提醒她。

  在酸意翻涌上来之前,乔微拿上包,关掉灯,捂着腹部,疾步走出了房门。

  日子离入冬并不远了,但席家庭院里的花园仍旧被打理得很漂亮,月季海棠在寒风中竞相开着,空气里隐有暗香浮动,半点不见深秋的萧瑟破败。

  送她回学校的车早已停在阶梯下等候,只是,直待乔微走近才发现,司机还蹲在驾驶座外打电话。

  黯淡的路灯下隐约可见烟头橘色的光点,没注意到有人过来,中年男人焦急微哑的嗓音就这样飘进她耳朵里。

  “……我这边还要送小姐去学校,最快两个小时才能赶得到……”

  男人声调中难掩不安,“你先叫车,到了医院挂急诊,还有,给儿子拿块冰毛巾敷额头上……”

  乔微只听到这,便礼貌退了两步等着。直待司机将电话讲完,这才低声开口唤一句。

  “谭叔。”

  “小姐。”男人猛地站起来,显然被吓一跳。

  “家里出什么事了吗?”

  “也不是,就是小孩发高烧,孩子平时不常生病,他妈妈一个人在家慌了神……”

  谭叔家的小孩大概五六岁,乔微上一次见,还是跟着他爸爸来的,身高刚及她的腰,虎头虎脑看着很是可爱。

  “既然这样,”她沉吟片刻,又开口,“那您今晚就先去医院吧。”

  司机连摆手急道,“那不行,得先送您到学校去——”

  “不妨事,我自己去就行。”乔微打断他,“车站不远,还有直达学校的公交车。”顿了片刻,她想了想又道,“我不会告诉妈妈的。孩子生病时候,家人陪在身边会好些。”

  也许是被乔微最后一句说动,也许是对孩子的担忧冲昏了他的头脑,男人这会儿再也顾不上众多规矩,连连冲乔微道谢后,把车移回车库,匆匆赶往医院去了。

  乔微平日里不常乘公交车,但车站确实有直达学校的路线,她只步行十分钟便抵达了站台。

  只是,她刚才劝人的时候,其实还有一句很关键的话没有说。

  学校十一点准点落锁。

  如今时间已经过了十点二十,就算按照市区规定的最高限速行驶,她也不可能在半个小时里抵达宿舍了,更遑论乘公交。

  空气又湿又冷,四下安静,把头埋进领子里,呼出的暖气便又扑在脸颊。乔微把书包往站台的长椅上一放,挨着包安静地坐下来。

  时间很晚了,明早又还有课。她发了会儿呆,最后从大衣口袋抽出手机,按亮屏幕,打算在G大附近找家酒店对付一晚。

  手机才解开,乔微便在信息栏发现了两条未读短信。

  ——乔微,学院的管弦乐团演出,朱教授也在。

  ——1号音乐厅,我给你留票。

  收到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零六分,那时乔微在烫头发。

  此刻距季圆给她发这两条消息已经过去了五个多钟头,也不知道好友是不是已经躺下睡了。

  好不容易捂热的手,在夜风里暴露几分钟便彻底失去了温度。乔微犹豫两秒,按下了拨号键。

  谁知电话一接通,那边便传来季圆含混不清的醉话,“微微!”

  “我在,”乔微应着,皱眉站起来,“你喝酒了?”

  “恩,见到朱教授开心呢,就喝了一点点。”

  “在哪里?”

  “在咱们学校外面烤肉店呢,我跟你说,她们家今晚的烤肉可好吃了,你吃什么,我回来帮你带……”

  “坐那等着别乱动就行,我过来。”

  “好的!”

  季圆立马像小学生一样坐正,高高兴兴的答应了,末了,又小声补充一句,“微微,你快点哦,我好像有点困了。”

  公交车进站,乔微挂掉电话上车,路线是和G大截然相反的方向。

  咱们学校。

  季圆喝醉酒忘了,乔微十五岁那年就已经从音乐附中退学,转入师附高中部。两人如今一个在音大弹钢琴,一个在G大学金融,念的早不再是同一所学校。

  季圆不常喝酒,偶尔沾一点,醉后也通常都很乖。果然,乔微赶到烤肉店时,她还老老实实坐在原地,一见乔微进门,整张脸都扬起来,抬手招呼。

  “乔微!”

  烤肉店坐满了人,都是附近出来吃夜宵的学生们,店里的烟火气和油腻的肉味争先恐后涌入鼻腔,拼命刺激着乔微本来就不太舒服的胃。

  在公众场合,再多的不适乔微也不会放在脸上,强忍着干呕的欲望才把眉头抚平,应了季圆一声。

  只是几句话过后,她才发现,好友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了,答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,只有叫她名字的时候才特别顺溜。

  “乔微。”

  “乔微……”

  “蠢死了。”

  乔微低声骂完,季圆还是一个劲儿捧着脸冲她傻笑,指尖又不解恨狠狠戳了一下她因醉酒而酡红发烫的脸颊,三两下收好包挎回她脖子上,这才疾步走到柜台结账。

  “您好,一共是三百二十块。”收银的女孩埋头打单。

  乔微之前本打算直接回学校,钱包百来块现金不够付,因此只能问道,“可以刷卡吗?”

  女孩头也没抬,“客人,手机转账支付也行。”

  乔微的手机是七八年前的老古董,哪里有这些功能,只得又解释,“我的手机不支持这个,能刷卡吗?”

  不支持转账?G市好歹也是国际大都市,这人怎么跟社会脱节似的……

  女孩没忍住笑了一声,抬头,直到瞧清乔微的模样,眸中的揶揄这才敛住了,讪讪回了一句,“刷卡也是可以的。”

  乔微得到答复,低头,从钱包里抽出卡。

  烧烤店喧嚷嘈杂的声响里,暖黄色的灯光下,黑金卡的颜色格外神秘。

  收银员怔了神,半晌才接过来。

  在POS机上按下金额时,她指尖还有点儿颤。烤肉店不是什么高端的消费场合,这是她工作这么多年来,头一次见传闻中的黑金卡。

  那持卡的手养尊处优,根本不像是该出现在这样路边小店的人。

  

  也不知喝了多少,才出烤肉店,夜风一吹,季圆便匆忙跑到马路边,抱着树干,头埋在花坛边吐出来。

  乔微拍着她的背,又从包里纸巾递过去。

  季圆迟迟没有接,似乎是吐出来,猛地有了片刻的清醒,她忽然开口道:“微微,今天的小提琴独奏,是朱教授后来收的学生呢……”

  乔微怔了片刻,直接把纸巾塞到季圆手中,“别想这些了,今晚好好睡一觉。”

  “怎么能不想?”季圆像是被这一句激怒了。

  “你知道吗,我看着台上时候,我——”她的声音里几乎是带着哭腔控诉,“我真的,特别难受!”

  “站在那的该是你,如果是你,拉得该要比她好一百倍……”她的掌心攥在胸口,郁气憋得她无法喘息。

  “明明考进音附那一年,你才是第一名,教授夸你是天才,所有人都羡慕你的天赋,可是现在,谁也不记得你了……”

  她和乔微一起长大,又一起进了音附。做朋友,她们亲密无间,做搭档,她们心灵契合。那时候甚至无需反复配合练习,只需彼此一个眼神便可以在众人面前合奏出让人惊喜的音乐。

  “你为什么就不拉了呢?”

  “为什么就不拉了呢……”

  季圆说着说着,捂脸在路边蹲下来,低泣着,口中一遍一遍无意义地重复。

  乔微愣在原地,僵着的手指无意识动了动。如今的她,指尖做了精致的美甲,形状修长,指腹的茧子也早已消退得无影无踪,半点不像一双拉小提琴的手。

  从懵懂不记事的幼时起,那十来年、两万多小时辛苦练琴的时光,仿佛是一场彻底了无痕迹的梦境。

 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再碰弦和弓了。

  五年?还是六年?

  总之,是从父亲离开那一年,母亲把她的小提琴砸掉那一天开始。



第3章 Part 03

  季圆父母跟随乐团尚在欧洲巡演未归,乔微打车把好友送到家、扶上床时,已经是深夜了,只得留下在客房将就过了一夜。

  只是季圆家离学校还挺远,她第二天凌晨一早便动身,这才在上课前抵达教室。

  早上的投资银行学是林教授的课,乔微抱着课本进门时,阶梯教室底下已经都是黑压压的人头。她下意识往后寻觅空位,好在同寝的任秋莹马上抬手,扬声唤她。

  “乔微,这儿呢。”

  大四的课程不多,学生们通常不是在准备考研便是忙着实习的事儿,也只有林教授的课才得见这样的盛况。她们六人的寝室,其中四人已经挨着坐好,一整排只任秋莹身边还剩个空位。

  乔微笑了一下,颔首过后,只身穿过拥挤的过道,在室友身边坐下来。一一回应来自前后排的招呼,末了,才又侧身朝任秋莹认真道谢。

  乔微的仪态仿佛刻在了骨头里,点头微笑都是与生俱来的礼情兼到。任秋莹故作发恼,“这么点儿事都谢,得亏我们一起住了这么久呢。”

  乔微唇角漾开,又笑。

  因为家里的缘故,她其实并不常在学校的寝室住,与室友相处的时间甚至没有普通同学来得多,好在关系都还算和睦,但凡一起上的课,都有人替她占座。

  毋论她们这样做的出发点是什么,旁人的恩惠,乔微一直记在心上。

  翻着课本的功夫,她四下看了一圈,又想起来问,“律静还没来上课吗?”

  “是啊,听说她递给学校的假条都过期了,辅导员打电话通知了好几次也不见回来补假,现在的缺勤都算旷课,再这样下去,估计该被退学了……”

  任秋莹说到这,转而低声问起乔微,“微微,寝室里数你和她最合得来,她连你的电话也不接吗?”

  乔微默了片刻,没答。

  都说人如其名,乔微就没有见过比袁律静更自律上进的人。

  她的成绩在人才济济的金融系也算顶拔尖,课业出勤率一向是百分百,大学几年连迟到都难得一见。只是为人性子冷清,独来独往,在班里只有和乔微能多说上几句话,课后的时间都往返在兼职地点与自习室。

 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,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上学了。

  袁律静是南方偏远小镇出来的姑娘,长相清秀。怀孕、堕胎……人性总不惮以大的恶意去揣测未知的事情,可系里那些四起的流言,乔微一个字也不信。

  纵然有着天差地别的家境,但两人性子能合到一块去,必然是有缘故的。毕业在即,若非不得已的原因,袁律静不可能旷课这么久,大学肄业便意味着她这些年来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。

  她有心帮她,偏电话打过去永远在关机。

  思及此,乔微把笔卡在上次课讲到的那一页,微不可查叹了一口气。

  

  便是这几句话的功夫,教授进门,喧嚷的教室霎时安静下来。

  林可深教授的课向来一座难求。他不仅是G大最年轻的终身教授,也是一流的学者。年轻有为倒也罢,他还英俊儒雅,给学生授课从不照本宣科,深入浅出讲些切实的东西,坐底下听起来很有意思。

  只是今天上课,教授并未像往常一般翻开讲义,而是先拿起粉笔,在白板上写下一道有关股权分置改革的论述题。

  “合上课本,也千万别用搜索引擎,”他扔开粉笔,低头看表,“给大家十五分钟组织语言,今天我想听到让人耳目一新的答案。”

  教授平日里并不常做随堂测验,更别说还是这样明显超出本科教学范畴的问题。台下众人摸不着头脑,有大胆的便直接扬声问了,“老师,答好了有奖励吗?”

  “当然有。”

  教授拍干净掌心的粉尘,温声回道,“有位中信的朋友让我帮他物色两位合适的下属,大家不是正找实习单位吗?谁要是答好了,实习岗位也就有了。”

  才听闻中信二字,台下便是一片哗然。

  能在中信投行总部这样国内顶级的投行实习,对他们这些本科学生来说是再宝贵不过的经历了,再有林教授的推荐加成,相较那些硕博求职者也有了一拼之力,若是实习结束后能留下来,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。

  教授这样随性,今天没来上课的学生,大概都得悔青肠子。

  可就算坐在台下,又怎样才能答出让人耳目一新的答案呢?林以深教授出的这道题远不在本科的教学纲领内,不能搜索相关资料,思考时限只有十五分钟,还得将组织语言的时间排除在外。

  一时间,空气如同熬干水分的糖丝,悄然凝滞下来。

  谁都想抓住这机会,可想把问题答好,很难。

  两分钟过去,教室里大半学生眼神空荡,都还是找不着思路的茫然状态,任秋莹咬了咬笔头,目光落到左手侧。

  窗外晨起微寒的阳光落在乔微的眼睫,她正垂眸专心给自动铅笔装芯。

  按照乔微的习惯,她此刻大概已经找到了答题的切入点,打算在稿纸上列出纲要。

  黑色笔芯细极,被那白皙纤瘦的手执着一笔尖,指尖一点不见打颤,少女气质清朗沉静,仿佛快要把整间教室撑破的紧张氛围与她无关。

  是了,以她的身份,又何必在乎一个中信实习的机会。

  可若站起来的人是她,必定能把这题答得好极了吧。毕竟乔微就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,见闻广博,目光长远,远非她们这些普通学生能及的。

  “微微……”

  听闻身后有人在唤,乔微直起身微偏头侧耳听。

  “你打算从哪方面去答?”

  这问题问得挺尴尬,大家心知肚明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彼此的竞争对手,可此刻周边一群人都竖直了耳朵,若乔微什么也不说,又显得她小气计较。

  思虑片刻,乔微还是吐出几个关键词。

  给了思路划出范围,已经算仁至义尽,剩下的答题内容便全凭个人理解了。

  十五分钟一到,先前那个问教授答好有什么奖励的男生率先举手了。

  男生在院里也是个顶有名的人物,学委主席,向来有着拿到手软的奖状和全优奖学金。

  他一站起来,下头便是一片哀鸿遍野。

  乔微倒是没出声,认真听完了他的答案。男生语速均匀,不急不缓,观点新颖条理清晰,很有大局观,最重要的是,他心理与综合素质极佳。

  果然,男生发言才结束,教授便在文档里认真记下了他的学号,又朝台下提示:“还剩一个名额。”

  机会转瞬即逝,又接连有十几人争先恐后站起来,可直到最后一个人答题完毕,教授也只评了一句不错、请坐。

  任秋莹有些紧张,她下意识朝身侧看了又看,见乔微还在镇定坐着,一咬牙,终于鼓足勇气起身。

  刚开始答时还有些磕绊,到了后头便也顺畅起来。

  可明显林教授对任秋莹说得磕绊的部分更感兴趣,不待她答完,又针对前面的论点拓展开来给出几道追问。

  突如其来的问题叫任秋莹有些发懵,她根本没来得及想这些,只能唇干舌燥咽了口唾沫,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答。

  乔微才听过几句,心里便摇摇头,合了稿纸,扔开手上的自动铅笔。

  怎么解决市场供需失衡,如何对待股东利益冲突……

  教授提到的问题,正是乔微刚刚没来得及在稿纸里列出来的部分,任秋莹她看见了自己的稿纸。

  但纲要毕竟是纲要,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怎么都答不好的,若是乔微站起来,必定能说得更全面深入些,可惜这个观点已经被先一步亮出来,便也不新鲜了。

  不出所料,任秋莹答完,教授也从一开始的兴奋平静下来,点头问了她的学号之后,又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其他人。

  这意思……如果没有更好的出现,估计便定下她了。

  任秋莹缓缓坐下来,手掌紧张得都开始冒汗,全部心神关注着身侧的动向,嗓子眼发干,一颗心忐忑落不到实处,然而令人绝望的是——

  乔微还是站起来了。

  音乐开发右脑,有时候乔微觉得自己十几年的小提琴到底没有白学,至少她的记忆、思考和创造能力确实较一般人更卓越些。

  即使不能回答先前想好的内容,也很快在最短的时间里切换了新思路,从旁人没有想到的另一角度去解析。

  不知道教室里谁的手机没关,乔微总感觉她才开口,周身便是此起彼伏的手机消息震动。可别的声响再怎么干扰,她也只能不动声色将眉头抚平,看着教授发亮的眼睛,抛开杂念,继续往下讲。

  那声音低回轻柔,如同流水潺潺,又暗夹着碰撞的冰棱,很有辨识度,娓娓道来,让人听得舒服。

  发言结束,教授果然笑着率先给她鼓了掌,最后,将她的名字、学号,联系方式一一登记在文档。

  “好了,第二个名额也有着落了。登记到的两位同学记得下周来我这领取推荐表格……”

  林教授一边叮嘱,一边将白板上的题目擦干净,开始正式授课。

  乔微跟着进度翻课本,再偏头时,才瞧见了任秋莹微红的眼睛。

  任秋莹平日里爱笑,在同学间人缘不错,这会儿几位室友皆在低声安慰她,还有拍她肩膀安抚的。

  确实遗憾,有那么一瞬间,她和中信几乎只有一步之遥了。

  周边几道视线不住地往乔微身上飘。

  乔微懂得那些视线里的含义,毕竟若不是生出她这个变数来,实习名额已经属于任秋莹。

  大多数时候,人们的同情不论对错永远给弱势的一方。她们大抵觉得,这个名额对自己来说分明可有可无,却还是抢走了别人唯一的机会。

  她沉静垂眸,将所有视线过滤在身后,心无旁骛一行行写下笔记。

  旁人不能设身处地,自然永远不会知道,每一次机会对乔微来说有多重要。

  若有可能,谁会愿意按部就班过着别人替自己安排好的人生?倘若这一次她能进入国内首屈一指的投行历练,倘若乔母找不出正当理由阻止——

  怎么样她都要比现在更自由。

  G大金融专业是国内高校里当之无愧的前三甲,乔微从一个艺术生转攻文化课,今天能坐在这里,靠的不是她从前引以为傲的音乐功底,而是师附三年宵衣旰食的苦学。

  乔母是个女强人,手腕与她与日俱增的掌控欲十分匹配。

  十五岁的乔微没办法决定自己学什么专业,但她从那时起就已经明白,无论今后踏上哪一条路,她能做的只有让自己走得更远,变得更强大。

  远到乔母没办法再掌控她,强到不至于再次被支配着放弃喜欢的一切。



第4章 Part 04

  上午课程结束,任秋莹的情绪也终于平复下来。

  教授宣布下课,同学们起身离席的当儿,教室喧嚷,乔微忽地听隔壁传来低低一声对不起。

  这声道歉什么含义,恐怕也只有她们彼此明白。尽管没能拿到名额,但任秋莹抢先把她的答案说出来是事实。

  乔微视线落在她身上两秒,到底没说出什么话,只下巴微压,浅淡一颔首。

  这事便算揭过了。

  但个中羞愧酸楚,以后也只能她自己品尝。

  

  下午没课,来接乔微的车子已经停在学校北门。

  拒绝了大家一起去食堂的邀请,乔微缓缓收拾完课本,低头又开始拨律静的号码,可惜电话那端依旧是关机状态。

  去洗手间的路上,同寝的林蕾小跑几步追上来。

  “微微。”

  “怎么不和她们一起去吃饭?”

  “我先去洗手间补个妆,”林蕾笑起来,拨了一下额心的空气刘海,问道:“律静的电话还是关机吗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诶,”林蕾犹豫了一下,“其实律静刚开始请假那个星期,有一天,我好像在G大附属医院见过她来着。”

  “医院?”

  “对啊,我去肿瘤科看我奶奶,刚出电梯就见她,我还想上去打招呼呢,谁知道眨眼的功夫,人就不见了。”

  “肿瘤科……”乔微关掉洗手台哗哗的水流,眉头微皱,“没看错?”

  “我一开始也想着是不是认错人了,可是她那老干部一样的穿衣风格挺出挑的,现在还有谁这么穿呀……”林蕾合上粉饼盒,“也不知道去医院看谁。”

  “不过她也真够倒霉的,都要毕业了还被记个处分——”林蕾说到这,像是想起什么,偏头看乔微,“对了微微,上次学校组织毕业体检,报告出来了,老师让咱们自己登陆网址查体检结果,这事我差点儿都忘通知你了。”

  乔微点头,表示自己记下了,正待要再问那天的细节,腹中忽地一阵恶心泛上胸腔来,还未脱口的话便这样哽在咽喉里,彻底失去了发声的力气。

  有那么一瞬间,她只觉得眼前发黑,脑袋里天旋地转,难以喘息。

  身体摇晃之前,乔微伸手紧紧扣住了洗手台边缘,这才好歹维持住平衡。

  “怎么了?”林蕾分神瞧了她一眼,口红差点画出唇线边界。

  “没事。”

  乔微喉咙干哑艰难答出两个字,定了定身,重新往脸上泼了一把入冬的凉水。

  大抵是没吃早点低血糖的缘故,镜子里的人脸颊水汽未尽,唇瓣发白,到底有几分恹色。

  擦干手上水迹,乔微打算离开时,林蕾还在认真描眼线,忽地,平置洗手台上的手机接连震动几下。

  大抵是室友们在食堂点好菜催她了。

  乔微不喜窥探人隐私,只是林蕾的对话框本就没有关,听闻声响后下意识的一撇,她便不小心在那聊天记录里瞧见了自己的名字。

  “乔微这次确实有点过分……”

  “都是一个寝室的,她想要找个更好的实习单位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?”

  ……

  一瞬间,乔微恍然明白了她上课发言时周身此起彼伏的震动来自何处。

  聊天记录里的头像都挺眼熟,对话框顶端群组名后缀显示(4人)。

  不用深想,六人的寝室,那是其中四位又另外拉了一个群。

  没再往下看,乔微收回了视线。

  室友们平日对她态度都挺亲热,关心也无微不至。

  说是心底毫无波澜倒也不至于,只是有些失望罢了。

  毕竟打乔微出生那天起,便已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。人心复杂,他们生而虚假伪善。两幅面孔,她见得多,也已经习惯了。

  在这个世界上,能够抛开利益纠葛,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对她,真挚且坦诚的人,扳着一只手数还绰绰有余。

  看破而不戳破,她年少时便早早学会了不再为这样的事伤神。

  

  乔微的手机老旧,还用着几年前的2G网络,因此直等走到北门上了车,才有空打开电脑。正打算登录体检中心网站查询体检报告,乔母的电话就在这时候又打了过来。

  “晚上七点半有个古典音乐会,你先回家,阿元等着给你做造型。”

  乔微抚上眉心,深呼一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,语调平静拒绝:“我以为你不会喜欢我听这些。”

  “我不喜欢你听,你听的又还少了?”

  “我下午还有事。”

  “什么事都先放一边,特殊时期,你知道环海现在资金链有多紧张!”乔母压低声音警告。

  环海的新开发项目急缺一大笔资金渡过难关,音乐会上大抵有什么了不得的投资人也去。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乔母的急迫了,若不然她从前一向是闻古典乐变色的。

  演奏需要尊重,听音乐也须得虔诚,音乐大厅本是个沉心静气的地方,又成了这些商人你来我往、各怀心思过招的场合。

  乔微挂掉电话,只觉得浑身都疲惫不堪。

  “谭叔,掉头。”

  “小姐,上林路不去了?”

  风刺泠泠刮得人脸颊发疼,乔微将车窗重新升起来,声音里是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气。

  “外公这会儿应该在午睡,改天再去看他,回宅子吧。”

  车子在路口处掉头,右转驶上绕城高速,行驶渐趋平稳。

  乔微在后座仰头闭眼,意识困沌,好不容易生出些睡意,窗外一声响亮的跑车轰鸣将人惊醒,未来得及反应,她偏头便见辆黑色超跑呼啸着从窗外一掠而过。

  声音还未远去,又有发动机的咆哮自身后传来,回头一看,飞驰的跑车还不止一辆。

  这段绕城高速新建不久,车不多,监控也没装全,也因此成了城中那群二代们比车的胜地。乔微先前只是有所耳闻,万万没想到今天叫她遇上了。

  “这段路最高限速是一百二吧?”她不防开口。

  “是的,一百二。”

  乔微只沉吟回忆片刻,便记起了挂在绕城高速入口处的违法举报电话,刚拿出手机按下两个数字,变故突生!身后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巨震。

  她已经系了安全带却还是被震动晃得天旋地转,车子不知被什么力量推着持续往右侧栏杆偏移。

  饶是谭叔开了几十年车经验老道都忍不住慌了神,死命握紧方向盘把握方向,持续轻踩踏板试图把车速降下,整辆车却依旧又被惯力带着推送出去七八米,轮胎在地面摩擦出一个惊险的甩尾,终于停住了。

  乔微惊魂未定地松开扶手,朝驾驶座看去,司机头埋在方向盘上,握紧方向的手青筋毕露,还在不自觉微颤着。

 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轮胎摩擦后焦糊的味道。

  “谭叔,还好吗?”

  “我还好,”他声音沙哑,面上是遍布的汗迹,转回身问道,“小姐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”

  “我没事。”乔微摇头,转头再往后看,就在不远处,一辆保险杠撞得稀巴烂蓝色跑车停在原地,引擎盖还正冒烟。

  四目相对,驾驶座的人仓皇把头低了下去。

  是个半大小子。

  乔微还没从刚才的眩晕中适应过来,摇晃了两下脑袋定神,这才开门下车。

  谭叔去事故现场后面放摆警示标示,而乔微则一步一步走近跑车的驾驶座,站定,抬手扣车窗。

  “下车。”

  少年瑟缩了一下。

  “开门,下车。”

  就在刚才,她差点魂归西天,然而就算到了这一刻,乔微还是忍耐着维持了最大的涵养,仅仅是厉声让他下车来。

  可少年却不知是吓坏了还是完全没有面对她的勇气,对着手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后,就抱着方向盘,龟缩在驾驶座上不敢再动弹。

  乔微简直要被他气笑了,“现在知道怕,吃奶的孩子飙什么车。”

  人不下来,她也无可奈何,扬声朝不远处唤,“谭叔,给交管部门电话,先报案。”

  这句一出口,少年终于慌忙打开车门,开口哀求。

  “对不起!姐姐,医疗费修理费精神损失费我都赔,多少都成,别报案,我们私了行不行?”

  “别的不会,这套倒是挺熟。”乔微不为所动,示意司机继续拨。

  “等一下。”

  司机闻声未得及反应,手中拨号的手机便被人抽走了。

  黑色的机身在年轻男子光洁修长的手里转了两圈,关机黑屏后又扔回到他怀里。

  乔微回头,这才发现,刚刚飞驰而去的跑车一溜停在不远处,少年的同伙不知何时都来了。G市就这么大,人群中不乏几张熟面孔。

  而为首那位,他们昨晚才刚刚碰过面。

  霍崤之。

  对方身形颀长,一步步从远处走近,目光才落在她身上,便笑起来,吊儿郎当吹了声口哨。

  “……巧啊,又见面了。”他顿了半秒,偏头冲她打过招呼。

  此刻她们之间距离不过两英尺,他比她高一整个头。

  那公子哥的气质里仿佛天生带着难驯的痞气,无公害笑容的冲击力,比昨晚在璀璨的水晶灯下还要更强烈。

  当那漆黑漂亮的眼睛注视你时,几乎要人飘飘然,生出你是他情人的错觉。

  乔微倒是很清醒。

  她心里清楚极了,男人话音落下时那半秒的停顿,大概因为,他早已经把她的名字忘了个干净。



第5章 Part 05

  乔微没有心情笑,退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,垂首看车身撞碎散落一地的保险杠,忽地抬头反问:“您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碰面是件值得开心的事?”

  她站得笔直,声音轻且语速缓慢,咬字清晰,语落时上扬的尾音仿佛一块掷出来的石子。

  旁人尚且品不出意味之际,他已经颇为意外地眯起了眼睛,眸光在她身上落了两秒,没说话,视线再往后移,声音沉下来——

  “谁把这家伙带来的?”

  他在责问身后的一干人,也极有可能是问给她听。

  纵然平日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样儿,但若这混世魔王真沉了脸,一群纨绔里还没谁敢出大气的。

  气氛僵持半晌,还是那少年低嚷着唤他:“二哥,是我非要来的,一人做事一人当,不干他们的事儿。”

  “哦。”霍崤之鼻音轻嗤。

  他手懒洋洋插进裤兜,唇角的弧度似有似无,嘲道,“既然这么仗义,那后果你也一并担了,自己的事自己处理吧。”

  说罢便转身抬脚。

  “二哥!”

  少年疾走跟上,紧抱住他的小臂,就差哭出来了,“我错了!我错了!您可不能这么绝情把我扔在这儿,要是被我妈知道了是会死人的!”

  “你有本事再把眼泪鼻涕抹我衣服上,也是会死人的。”

  少年触电般松手,霍崤之嫌弃地把人挥开,这才重新转回来。

  超跑扭矩大,真正的公路上环境复杂,每次加速或躲避都能直接导致车子失控。但路宽车少,这么慢速度,又在新高速没设减速障碍的情况下,徐西卜这小子还能把车开成这样,真是脸都被他丢到家了。

  好在乔微的司机驾驶经验丰富,应急处理到位,前面的奔驰s500只是车屁股撞下去大块内陷,可见几道裂开的纹路,真论起来,少年的车还更惨些,半个车头损毁冒烟,在霍崤之眼中已经是一堆废品了。

  他抬腿轻轻踢了两下跑车干瘪的前轮,偏头:“修理折损费全部由他负责,医疗精神损失费也都随便你们开,这家伙再道个歉,今天这事儿就算了了,成吗?”

  按说霍家远在帝都,山高皇帝远的应该鞭长莫及。但在这地界,恐怕还没人敢不卖这个二世祖的面子。

  原因无它,霍家树大根深,稍动一动,业内便地震山摇,谁都不愿得罪,再者,g市本就是霍崤之母家——徐氏船舶的大本营。两者一相叠,霍崤之就算把g市的天捅破个洞来,恐怕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。

  这些乔微都知道,可方才性命悬在边缘的滋味,她记得清清楚楚,一口硬气憋在胸腔里。

  她看不惯男人无所畏惧的样子,仿佛别人的安危在他眼中都比不上一场可以嬉闹的游戏。

  毫无预兆,她忽地朝少年发声问道:“你还没成年吧?”

  “可以把他的驾驶证给我看看吗?”没得到答案,乔微转而向少年跟前的人追问。

  霍崤之抬头。

  “身份证也行?”

  只是一瞬,周边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都停下了,场面一度静寂得可怕。

  霍崤之的手依旧漫不经心放在兜里没动,然而他的眼神直到这一刻,才算真正认真起来。

  漆黑的眸光望进乔微的眼睛,似乎想深究她这样做的深意。

  环城高速架得很高,两侧都是山,冬天只余空荡荡的枝桠,有夹杂湿意的寒风穿谷呼啸而过,扑得人脸鼻生疼。

  “看来我没猜错。”

  乔微下车时没来得及套上大衣,她冷得牙关发抖,却还是咬紧后槽牙挺直脊背,露出些许浅淡的笑容嘲弄,“不过你们解决事故的方式还真是如出一辙呢。”

  依着席越对霍崤之的态度,倘若乔母知道今天的事,必定不会善了,甚至可能指着她的鼻子教训,但乔微绝不后悔。

  她从父亲那遗传到的,除了自由随性,还有执拗。

  身处这个圈子,本不该带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骨气,可若要她违背所想摧眉折腰,在乔微看来,同践踏自己的尊严没有任何区别。

  “谭叔,打电话,有什么事让警察来秉公处理,我不喜欢私了。”

  乔微垂眸吩咐着,将衣摆收拢,手臂环住针织开衫,迈出步子打算回车上避风。

  只是走出两步,却被人抓住了腕子。

  那桎梏力道不重,带着迫人的温度,和她僵到失去知觉的手仿若冰火两重。

  乔微仿佛沾上脏东西般厌恶地甩开。

  “劝就不必了,我不会改变主意,车坏了有保险公司。在交警给出事故认定书以后,我知道你们多得是办法。”

  “没想劝。”

  “那请问还有什么事?”

  “席越的……继妹?”他松手,无辜地眨了下眼睛,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做派,“你的名字,我昨晚没太听清。”

  “是吗?”乔微终于回头看他。

  霍崤之的眼睛连眉梢都像是带着几分情意,整个人像是太阳底下的植物那样肆意张扬。

  不需要瞧人眼色,顺风顺水被捧着长大的二世祖,大概很难学会顾及别人的感受,也明白不了怎样给予每个人尊重。

  “反正我们毫无交集,就算告诉你,大概也很快就忘了,”乔微不再看他,迈开疾步往前走,“就当作这次也没听清好了。”

  沉静的声音很快没入山风里。

  她转过身,只留下一抹高挑瘦削的背影,腰掐得细极。

  “从前还不知道,席越这妹妹脾气可真够倔的。”人群中有声压低声感叹一句。

  霍崤之眉头不置可否地挑了一下。

  “那咱们就这么等交警来?”

  “不然呢?”霍崤之反问。

  那人立刻熄了声响,只剩徐西卜哭丧着脸:“二哥!我这么信你,你不能这么对我,警察叔叔来了,我怎么办!”

  “扣车罚金拘役,按流程来,你不会不知道吧?”

  此话一出,徐西卜差点没坐下来抱着他的大腿哭天抢地:“二哥!”

  “没出息。”

  霍崤之嗤笑一声,脱口而出的话残忍无比:“以后再敢偷偷摸摸跟来,还是这个下场。”

  其实徐西卜差两个月才满十六,说拘役,不过是吓唬他罢了,只不过家里姑妈一顿打,是免不了的了。

  也让他长长记性,技术差就别碰车。

  霍崤之恶意满满地拍了拍他的头。

  这才挥手叫众人散开,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。

  

  接下来乔微便没再下过车,把事全权交给了司机处理,待到交管部赶赴现场,拍了照片,把超跑拖走,又等保险公司认定完相关事宜后,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两个钟头。

  在席家的造型师大概已经等很久了。

  乔微疲乏地打了个哈欠,尽管车尾被撞坏了,但车还勉强能开,她打算先回家,话到嘴边,瞧见司机额头上浮起来肿胀的一块青紫时,又拐了个弯。

  “去医院吧。”

  大概是方才甩尾时撞在了方向盘上。车祸后的许多症状并不是肉眼可见的,有什么问题一并检查了,也免得留下后遗症。

  

  临近下班时间,医院已经不大挤了,拍了个加急的ct片,半小时便拿到了结果。

  “就是点儿青紫,颅内不见出血,没什么大碍的,我给你开盒药喷一喷,三两天就差不多该下去了。”老医生推了推眼镜,目光移到一侧的乔微身上。

  “这姑娘是一块儿出车祸的吗?”

  “是,”司机看了乔微一眼,帮她点头,“我们小姐当时坐在后排。”

  “我看你脸色不大好,没有哪里不舒服吗?要不要一块儿做个检查?”

  事实上,乔微确实不大舒服。

  医院的消毒水味让她喘不过气,胃里隐隐坠疼,但这和车祸无关,乔微的胃病由来已久,家里开的药也有一堆了。

  所以她最终只是摇摇头,笑了一下,礼貌道,“多谢,我没有哪里不舒服。”

  医生本还要再开口,被乔微这样拒绝后,也不能再多说什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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